桌上的那兩隻匣子,淡淡道:“也沒什麽緊要事,就是看著我這匣子空了點。你們往日拿了多少,都給我放回來吧。”王興家的臉色頓時一變。其他人也是猝然一驚。屋裏一下沒了聲音,安靜極了,人人目光閃爍,可誰也不說話。薑雪寧看笑了:“都沒拿是吧?”王興家的拿得最多,更知道這屋裏就沒幾個人幹淨,大家相互包庇還來不及,隻覺得出不了大事,站出來便一臉大驚小怪地道:“姑娘說的這是什麽話!可真真是折煞老奴們了。大家都是在這...在這看似短暫的片刻裏,薑雪寧腦海裏如潮一般湧上來太多太多東西,千般夢幻,百感交集。
是重生了。
可掐著手指頭算算,老天爺實在算不上對她眷顧。
上一世如此,這一世也如此。
尤芳吟給她講的那些故事裏,抱憾重生的人們,往往都能好運地回到一切剛開始地時候,利用上一世的所知,彌補遺憾,趨吉避凶。
可她倒好。
重生回來的這個點,說前不很前,沒辦法從源頭就把事情給避免了,說後也算不上,畢竟未來還有很多事沒發生。
女扮男裝是她十四歲回京後纔有的事情,一直持續到了十八歲被宣召進宮為樂陽長公主伴讀。在這期間,她總是和燕臨在一起,為的就是不受拘束,從京城東玩到京城西。
有燕臨在,她什麽都不怕。
少年出身將門,曾在邊塞待過一段時間,有著京城裏大部門男兒都沒有的意氣風發,鮮衣怒馬,仗劍而行,總在她身邊,疼著她,護著她。
原本一切都好。
但在她十八歲這年,也就是永安四年的初秋,她照舊一身男裝,跟著才從宮裏伴讀回來的燕臨去逛廟會,途中竟然遇到了微服出行的臨淄王沈玠。
薑雪寧那時不知沈玠身份。
她隻能看出這溫文儒雅的華服青年與燕臨熟識,而且身份較為特殊。因為燕臨在撞見他的第一瞬間,脫口而出的那句是:“您怎麽出來了?”
燕臨是什麽身份?
堪與蕭氏一族比肩的勇毅侯府裏,早早由聖上欽點下來的世子,很得宮中喜愛,走到哪裏,別人都要恭恭敬敬叫一聲“小侯爺”的尊貴。
能讓他用一個“您”字的人實在不多。
後來,就稀裏糊塗變成了三個人一起逛廟會。
沈玠曾好奇地問起她的身份。
燕臨有私心,且女扮男裝這件事他自己知道就好,不必要讓別的人也知道,所以隻跟沈玠說,她是薑侍郎府上一個遠房表少爺,因脾性對他胃口,所以常在一塊兒玩。
沈玠那時並未怎麽懷疑。
頂多也就覺得這薑家小表少爺長得太陰柔、太女氣了些。
畢竟,誰能想得到,燕臨膽大包天敢帶著女扮男裝的高門小姐,在這人擠人、人挨人的大街上逛?
薑雪寧就這麽用薑家遠房表少爺的身份認識了彼時還是臨淄王的沈玠,後來機緣巧合知道他身份後,又聽聞京中風傳聖上無子,有立沈玠為皇太弟的意思,於是原本隨意的接觸,就成了有意的接近。
最終她得償所願,嫁給了沈玠。
沒兩年聖上便因病駕崩,傳位給沈玠,她也成了皇後。
隻是沈玠雖自幼在宮廷中長大,卻不同於他其他兄弟,心地良善太過以至於優柔,性情溫和太過以至於懦弱,雖有手腕卻不忍心對人施展,以至於連朝野上下文武百官都彈壓不住,總要新封的太子太師謝危替他處理、周旋。
末了更是為人毒殺。
薑雪寧那時已被燕臨軟禁,竟連他最後一麵都沒能見著。
太過善良的人,是當不了帝王的。
這是薑雪寧上一世從沈玠的悲劇中所能獲得的唯一啟示。
如今,她恰好重生在了剛認識沈玠不久的時候,雖然已經有了些牽扯,但萬幸的是牽扯還不算深。
也許還來得及改變?
這一世可不要再入宮了,那坤寧宮便是她的墳墓。
佈置得簡單的房間,尚算雅緻。
初秋微涼的空氣裏,還浮蕩已經變得淡了一些的昨夜酒氣。
緊閉的窗戶外麵,隱隱傳來遠處集市上嘈雜的聲音。
燕臨手裏還舉著劍,雖是少年人的身量,卻已能看見清晰的腰背曲線了,抿直嘴角,臉上不帶笑時,已有幾分攝人。
他暫沒理會沈玠。
隻回過頭來,低眉間那聲音裏的冷寒也褪去幾分,像是怕嚇著她似的問:“你沒事吧?”
薑雪寧終於從乍然意識到自己重生的恍惚中回過神來,少年那燦若晨星的眉眼近在她咫尺,尚未浸滿燕氏一族遭難時的苦痛,亦未被那宮廷重重爭鬥的黑暗侵蝕。
幹淨,明亮,又耀眼。
像是天上懸掛著的灼灼的驕陽烈日。
他應該是才帶她認識了沈玠沒幾天,而沈玠剛才還口稱她為“薑兄”,想必也還沒有識破她身份。那麽相對的,現在的她,也不該知曉沈玠的身份。
即便沈玠剛才一句“本王”已經說漏了嘴。
薑雪寧年少時腦子雖不大好使,可進宮之後耳濡目染,就算是個榆木疙瘩也能染上幾分聰明勁兒,所以眨眼之間,她已然想好了應對眼下這場麵的方法。
“沒事……”
薑雪寧聲音微顫,緩緩吐出一口氣來,是一副驚魂甫定模樣。
“是我做了個噩夢,魘著了。”
說著,她重又抬眸,連忙搭住了燕臨持劍的臂膀:“都怪我剛睜開眼,沒分辨清楚。刀劍無眼,燕臨,快把劍放下,傷著人就不好了。都是誤會!”
燕臨這才又看了沈玠一眼,將信將疑地收劍還鞘。
沈玠被他這眼神看得哭笑不得:“怎麽,人都說了是誤會,你還想真殺了我不成?”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薑雪寧前世沒遇到過這一出,可此刻聽了沈玠的話,卻沒忍住腹誹:往後可不就是想殺了你?
上輩子沈玠這倒黴皇帝被毒死,要麽是謝危搞的,要麽是燕臨幹的。
反正也沒什麽區別。
都是他們一黨。
看著他們現在一個臨淄王,一個小侯爺,說話間感覺彼此關係還不錯,誰能想象再過得幾年便要鬥個你死我活?
燕臨也沒把沈玠這玩笑話放在心上,但回想起方纔的衝動,也的確不大好意思,咳嗽了一聲,連忙轉移話題:“咳,那什麽,你臉沒事吧?”
好歹也是堂堂的臨淄王。
雖然寧寧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可沈玠是當今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宮裏麵最近甚至有訊息傳說皇上膝下無子身體又不好,有想立沈玠為皇太弟的意思。沈玠白挨一巴掌,要真生起氣來,他一個勇毅侯府的小侯爺未必能替她兜得住。
好在沈玠脾氣是真的好。
他向來是個通情達理不輕易動怒的人。
當下也隻將自己稍顯淩亂的衣袍略略一理,然後抬手一摸自己臉頰,向他們笑:“臉自然是沒什麽大事,可將來怕是不敢再跟你二人共飲到天明瞭。”
不然一個夢魘,一個拔劍。
他這臨淄王才沒當兩年,怕就要去閻王府上報到了。
薑雪寧也不禁有些赧顏。
平心而論,沈玠的樣貌生得也是極好的,尤其笑時兩眼微微彎一點,儒雅溫潤得像是一塊美玉。
她當年嫁給他後,從未爭吵過一次。
原因很簡單,一則沈玠脾氣太好,二則他真正喜歡的不是她,三則她也不喜歡他,她隻是喜歡那位置,所以旁的事都不能牽動她心。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大約算得上“舉案齊眉,帝後和睦”吧?
薑雪寧上輩子活到最後那段時間就已經後悔一生鑽營、辛苦入宮了,這一世可是半點也不想再招惹上這位未來的倒黴皇帝,但萬萬也不能得罪了他。
雖然憑瞭解覺得他動怒的可能極低……
可萬一呢?
她眨了眨眼,目光落在沈玠左側微紅的臉頰上,訥訥道:“都是我闖下的禍事,冒犯了公子。聽人說雞蛋敷臉能消腫,我叫人給您拿一個來,將功折罪?”
要說心裏沒氣是不可能的。
平白無故一耳光過來誰能受得了?
可在他一轉頭觸到這薑家表少爺那浸了水似的目光時,隻覺這十幾歲的纖弱少年麵如傅粉,生得唇紅齒白,許是年紀未到,臉部輪廓還很柔和,更襯得那五官精緻,竟有一種雌雄莫辨的美。
沈玠心裏那原本就不多的氣,一下就消了大半,正想說一會兒還要進宮陪皇兄聽謝先生講學,是需要把這張臉處理處理,好歹別叫人看出來。
可沒想到,燕臨撇了嘴,把薑雪寧一拉:“這等小事,自有下頭人幫他料理,雖沒同你明說,可你瞧著他像個普通人嗎?你且歇著。”
薑雪寧:“……”
她也沒說要自己動手做啊。
沈玠被噎了一下,目光在燕臨拉著薑雪寧的那隻手掌上一頓,然後才道:“昨夜貪杯誤事,眼瞧著就是謝先生講學的時辰了,咱們還是快些各自收拾散了,待改日有空再聚吧。”
燕臨便道一聲:“好。”
然後轉頭對薑雪寧道:“我送你回去吧。”
沈玠:“……”
他是微服出來,燕臨難道不該送他回去嗎?
他再一次轉眸,看了看燕臨,又看了看這位“薑家表少爺”。
薑雪寧不由得頭皮一麻。
少年人的一腔赤誠,尚且不大懂得遮掩,喜歡便要護在身邊,在意便要全表現出來,恨不得時時刻刻都捧在手心裏。
可惜她配不上這樣的喜歡。
薑府是要回的。
隻是剛重生回來,薑雪寧實在需要一段安靜的時間,好好地把腦袋裏亂糟糟的念頭都整理清楚,況她現在見了燕臨這張臉,實在有些複雜。
便對燕臨道:“不了,我想自己回去。”
當年的她,性情是出了名的嬌縱
一半是因為她父親薑侍郎心中有愧,不大敢管她這接回京的女兒;另一半都是燕臨慣的。
所以她要自己回去,根本不需要想什麽理由。
果然,燕臨也真的沒問為什麽,像是早已經習慣了她的任性與嬌縱,隻道:“那我叫青鋒遠遠跟著你。”
青鋒是他兩名貼身隨從之一。
薑雪寧知道,雖有拒絕之心,可看了看他神情,暫時還是把這想法壓了下去,乖乖點了點頭。
燕臨這才交代下去,與沈玠收拾停當,從客店中離開。
*
回宮途中,沈玠回想起先前客店中種種細節,總覺得不那麽對勁,尤其是燕臨維護著那薑家表少爺拔劍來壓在他脖子上的時候。
再一想,那少年體態纖弱,樣貌出眾……
沈玠眉頭微蹙,忽然覺得自己癡長燕臨幾歲,有些話還是該提點著他,便撩了車簾道:“咳,燕臨啊,雖然目下京中有些文人頗好男風,那薑家表少爺也的確好看,可你乃勇毅侯府世子,將來婚娶……”
沈玠坐的是馬車。
燕臨卻是騎了一匹馬,同馬車並行。
馬俊,人更俊。
可聽見他這一番話,他臉都黑了半截兒:“殿下,我不愛男人。”
這回輪到沈玠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了:“那你對那位薑家表少爺?”
“她不是薑傢什麽表少爺。”
燕臨也想起剛才的事情來,尤其方纔薑雪寧看著沈玠的目光,讓他心裏不那麽舒服。
烏沉的眸底,便閃過了幾分思量。
懷著心事的少年,忽然便朝著旁邊沈玠道:“她是薑家的二姑娘。”
“噗!咳,咳咳……”
纔在馬車內端起一杯茶水來喝的沈玠一下嗆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難怪他先前緊張得要拔劍……
“你,你竟然——”
燕臨卻不覺得有什麽。
他人在馬上,一身玄袍襯得身量越發挺拔。
此刻隻道:“她愛繁華,愛自在,我便帶她出來玩。殿下待我如兄如友,我今日把她身份告知,是想殿下知道她是個女兒家。往日殿下不知時,自然不怪;今後殿下知道了,也好注意些分寸,免去今晨驚嚇之擾。”
沈玠下意識點了點頭。
隻是才點完,便覺不對:“更該注意分寸的不是你嗎?而且她竟也敢跟你出來,這般膽大妄為,若傳出去,怎好嫁人?”
少年那銳氣的眉眼,鋒芒微露,隻一笑道:“我寵出來,自有我來娶。”“先生,任由他們這樣查嗎?”謝危道:“不是陳瀛也會有別人。”劍書沉默。過不一會兒,樓下有小二上來,漆盤裏端著滿滿的酒菜:“這位爺,您點的東西到了。”劍書道:“我們先生何曾點了東西?”那小二一臉驚訝:“不是剛下去的那位爺幫忙點的嗎?”這小二普通人模樣,看著卻是麵生得很,說話時則帶著一點不大明顯的吳越口音。層霄樓何時有了這麽個小二?劍書忽然覺出不對,陡地揚眉,拔劍出鞘,大喝了一聲:“先生小心!”“嘩啦...